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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心路历程

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心路历程  

――《两岸行政程序法制之比较研究》自序

 

    万分感谢中国人民大学校长纪宝成教授为这本书的出版题词,也谢谢我的博士指导老师  许崇德教授为本书作序。这本书是在我 2004 12 14 口试答辩通过的博士论文基础上  修订而成的。我珍惜在中国人民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学程之旅,也佩服自己能在五十七岁之龄提前退休只身前往北京读书,做个全日制学生的决心与毅力。为了便于日后的自省,总结以往的心路历程,我诚挚地将攻读博士的心情记载下来,作为本书的自序,以兹纪念。 

    祖国大陆的朋友都很好奇,何以我年过半百,会放下一切去读书,更何况去了北京,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所为何来?我的答案是:那是价值观的问题,是一个不放弃自我实现的问题。我生长在一个普通公务员的家庭,父亲朱龙�Q先生,同时也是一位业余知名的书画古琴家,曾是杭州西泠书画社的社友,雅好琴棋书画。他对我的教导极为严谨,期望尤深。他是一个本职工作并不如意顺遂的人,当然也寄希望于儿子能有所作为。然而,扪心自问,年少的我,上进有心,努力不足,更少了一份脚踏实地、坚苦卓绝的毅力。因此对读书用功总少了份决心,对人际的交往周旋却多了份所好。大学毕业后更无继续深造的具体努力,实在有负父亲的期许。19687月与9月间父亲先后两封家书中都训示着: 

    目下情势所趋,若仅大学毕业欲有作为实不多见,又况吾家寒素,人事因缘不广,故欲奋志有为必须再求深造,在学问上多建基础为今后之大目标,汝其力自奋勉,莫负老亲的期望。 

    中国自汉以来取录人才最重资格,期间虽多幸进之辈,但选拔人才多从此资格着手,尔宜力自争取博士学位,不可稍忽为要。

    父亲于1975年因病去世。三十二年后的今日,我重读此信,实感惭愧。我1969年(26岁)进入青年救国团工作,正式踏入社会,自30岁那年起真正自觉性地喜欢上阅读,第一部下定决心圈点精读的是文言版的资治通鉴,而后汉书、史记、韩非子、孙子等古典书籍也列入必读之谱。工作与阅读竟然成为我日后常年来生活的模式。虽然父亲去世多年,但我经常翻阅重读父亲写给我的二百六十三封家书,父亲的慈祥与严肃,疼爱与训诫无时不浮现脑际,身为他承先启后的孤子,我不愿负其所望,在有生之年我一定要肯定自我。于是攻读硕博士的念头,油然而起。      

    惜因当时身负主管职务工作忙碌,一时也无法如愿。1981年(38岁)3月我奉中国国民党中央之征调出任基隆市党部主任委员一职,自此转入党务系统工作,而后累迁至桃园县、台北县党部主委、台湾省党部副主委、台北市党部书记长、副主委、主委、中央组织工作会副主任、社会工作会主任等职位。 

    1992年我趁时任台北市党部书记长,系幕僚长而非单位负责主管之便,乘机读一个硕士学位(淡江大学中国大陆研究所),而后又兼任教职讲授两岸关系、中国大陆法律制度、宪法,以及中国大陆政治经济变迁于朝阳科技大学、东吴大学、世新大学。2000年我积极找寻攻读博士学位的机会,以圆一梦。当时的设想是去美国或中国大陆。唯我认为在台湾留美博士何其多,而两岸关系、民族情怀是永远无法分割的,况且自年少以来,中华民族的复兴,中国的崛起,是我传统中国知识分子挥之不去的情怀。政治的现实甚至残酷,往往使得两岸在宣传的手段上,抹杀了、扭曲了历史的事实,要真心了解个中堂奥,只有深入其境,于是我选择了前往大陆。上海是个经济重心,北京是个政治重心,于是我又选择北京作为我攻读博士的设想点。 

    依大陆的学制惯例,考博之前先要有位博士生导师愿收你为徒,以便将来入学之后有所师承,但我在大陆举目无亲,一无相识,更遑论去拜名师了。天助有心人,透过辗转介绍,结识一位未曾谋面的中国国际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郭震远教授,就是他的延引,托人向许崇德教授推荐,问他可愿收我这一位台湾学生?为此,我向单位请了几天假前往北京,专程拜访素昧平生的许教授。

    此行是我第一趟去北京,一则以拜望许教授,二则自我推荐,让许教授评估我这未曾谋面的人,他可愿收我为弟子? 

    许教授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温文儒雅,颇有长者之风。只可惜那时他不巧因病住院,病房不宜久留以免妨碍患者的休息。经过一番恳谈,临别时,我握着许老师的手,轻声道:“许老师,我是专程来看您的。”他微笑颔首称是。步出病房之际,我直觉到许老师在望着我离去的背影,我回头一望,当四目交会的刹那,我察觉到许老师很喜欢我,或许,我真的成为他唯一的一位台湾学生。当下会心的喜悦,伴随我离去的身影,时间伫留在 2000 10 14 下午三时。12月底我正式提出退休,次年4月参加招生考试,9月入学。 

    入学报到后,我被分配在研究生第三宿舍(品园三号楼)531室。当日傍晚,许老师和师母带了水蜜桃、苹果、热水瓶、烧开水的电热水器来宿舍看我,一则看我的住校环境,二则再三叮咛“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处,随时告诉我”。同时交代了几位他的内地学生就近招呼我。面对许老师与师母的慰问探访,一个曾在外面有过事业,曾在诡谲的政治圈中游走过的我,竟也像个无助的游子,在他乡遇故知似地感动不已。我和许老师的师生缘从此开始。

    开学之始,许老师开列了一系列书目多达二十余种,嘱我自行阅读。自此后,未再主动提示什么。不禁自问,他是“无为而治”吗?不是。

    他认为一个博士生,理当自知为何而学?如何去学?所谓师父引进门,修行在自己。两年相处,我体会到他的方式是,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循循善诱、因势利导。不论是宪政法治、历史典故乃至于山川文物、人情世故,只要你能提问,他就能不愠不火,徐徐道来,聆听其言,如沐春风。我经常在晚上去向许老师请益,坐到夜晚九时许,觉得不宜再久留,以免妨碍老师休息而打算告辞。他总是亲切地说:“再坐会,再坐会。”于是又开始了另一个话题。告辞时,早已是一个小时过后了。 

    更记得有一个寒冬的夜晚九时许,临时心血来潮想去看看许老师,信步走至静园五号楼他的住处。他住一楼傍着绿荫夹道的小径。我走近他的书房窗外,只见他伏案写作,满室书籍,看似杂乱,却是乱中有序。案头淡黄柔和的灯光,烘托着这位满头银发的知名学者,专心着他的学问。这幅画面,美极了,是静也是动,不由令我肃然起敬。许老师居陋室而怡然自得,生活虽不富裕,内心却丝毫不匮乏。他老人家勤奋好学,博学多闻,实事求是,造就了今日的他,成为中国宪法学界的泰斗,桃李满天下。由于时间已晚,我不想再打扰他,便独自悄悄地离开,走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向老师提及此事,他笑着说:“你太拘谨了,我家任何时间都欢迎你来。”事后我知道,当时许老师伏案整理的大作正是他日后2007年获得“吴玉章学术特别奖”的得奖作品――《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史》。此一全国性的最高学术奖,每隔五年才颁赠一次,每次仅两位得奖者能获此殊荣,我身为他唯一的台湾学生,真是与有荣焉。

    我也接受了许老师的建议,不能只关在书房内,假日得便各地走走,以增广见闻。我到过云南、山西、湖南、浙江、福建、辽宁、天津、上海,浏览名山大川,培育自己的气度。人只有居高临下,沉浸于壮丽河山,俯视大地,觉地面人物之渺小来策励自己善养浩然之气,并将历史、地理、人文、时事融会为一,始能得其中道,不是吗?

    回忆住校这两年,我将自己完全放空,回归一个单纯的学生本色,吃学生食堂(每餐四到五块人民币),洗公共澡堂,福利社理发,自己洗衣服,在校内则安步当车,外出则能搭公交车绝不搭的士。这本不足为道之事,但忆过往,自我三十四岁担任主管职务至退休止,几乎无一日没有专用座车与驾驶,家居生活更少自洗衣衫,做饭。而今在人大重返学生生活,我能甘之如饴,乐在其中,不以为不习惯,对此,我自己都很佩服我自己。人只有放下一切,返璞归真,才可能去思考生命的价值,再创未来的生命力。

    在学期间,我从不缺课,除本专业行政法学与宪法学外,并旁听其他史学、哲学、国际关系之类的课程。诸多老师中,除博导许老师外,其余皆较我年轻,但我信奉韩愈所言:“圣人无常师”、“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因此对老师们必执弟子之礼,虚心请益,切磋问答。其实,中国人民大学给我的启示,不仅在于各门学问的本身,更在于整  体显现出来的精神与态度。兹记数则以为印证。

    其一,人大在纪宝成校长领导下,为迈向世界一流的人文社会科学的大学所投入的心血与努力,有目共睹。学校硬件建筑二十四小时开工,其变化之大,速度之快,有如鬼斧神工。学院科系的开拓与国际学术交流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人大的上课从未见有教授迟到早退,堂中绝无空话闲聊,授课认真,态度专一。

    其二,我经常无预告地至研究室造访杨建顺、胡锦光两位教授,每一次所见他们都是在电脑键盘上勤写学术论著。我在人大养成了每日清早在校园打拳锻炼的习惯,犹记得某日清早七时左右,见杨建顺教授骑单车自法学院出来,顺着校园的道路而行,我问:“杨老师,怎么这么早就出门?”杨教授的回答令我惊讶不已:“一晚写文章没睡,现在才要回家。”我也曾于晚上突然造访胡锦光老师家,但见满客厅硕博士学生齐坐,交相讨论辩难行政法专业问题。 

    其三,韩大元教授身为法学院常务副院长、全国宪法学会会长,莫于川教授系宪政与行政法治研究中心执行主任、中国行政法研究所所长,他们行政工作极忙,对于写作却始终勤奋不懈。课堂上启迪学生问答,严谨深入。莫教授更对于我个人请求课后的专门指导从不拒绝。 

    其四,在人大我亲眼见到图书馆、自修教室、学生各宿舍的自习室,不论寒暑,不论平时与假期,不论早上或晚间,都坐满好学的学子。他们给我的共同答复是:“没办法,大陆竞争性太强了!”我也看到清晨、黄昏的校园内,很多学生旁若无人地高声朗诵外文的景象。也曾在食堂餐桌上听到本科大学生的交谈,为了英文托福考试仅得600分未达满分,而引以为耻。凡此,说明了一个国家重点大学的学生心态:只有努力读书上进,才能创造光明的前途。我为他们鼓掌!

    其实,以上所记的景象又岂仅人民大学有,北大、清华亦是如此。两年间我曾趁受邀于厦门大学、湖南大学、湘潭大学、山西大学前去做学术演讲交流之便,住在各校招待所,所见各校的情景,大体类同。让我深深地感觉到,如果说知识分子是一个国家社会的领航者,属于精英分子的一群,是国家未来的希望。那么,今天我所看到的现象就是中国崛起的推动力。固然,改革开放以来也带来许多矛盾与负面现象,但就总体的向上发展而言,已是瑕不掩瑜;中国的和平崛起,指日可待。  

    200412月,我终于圆了我的博士梦,回台北前夕向许老师辞行。临别,他亲送我到家的大门口,离情依依,我们又相携散步在校园中。许老师低语道:“你毕业了,以后就是人大的校友,希望能常回来。”又说:“这一别,以后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不舍之情,溢于言表。我向他鞠躬辞行,印证了一句心里的向往,一个真正的教育家是不必多言的,当他站在你的前面,他就是一种典范。

    我圆这场读书梦,不为什么,只为了自我肯定,只为了报答已故父母亲的养育与期望。或有人说:台湾当局目前并不承认大陆学籍(学历),你读了知名大学的博士学位有何用?我的大陆求学之旅,有人赞赏,有人不以为然,其实对我而言,早已不在意。正是任人评笑说优劣,不求人赏自求欢。

    人生的价值不在有形的取得,不靠别人的施舍,而在自我的肯定。往往从政者如果没有文史哲学的涵养蕴底,充其极只是个官僚政客,一行俗吏。而纯粹的学者,有时不免不切实际,少了人情练达。学术与政治之间的平衡,热衷与淡泊之间的和谐,是最难的抉择。孟子曾言:“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保持儒素,做一个有价值观的读书人。这是我在博士学位基点上的再出发,以此明志,并作为本序的结语。  

 

                                  朱瓯  

                           2008 1 1 于台北

 

文章来源:中国宪政网 发布时间:2008/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