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是个中学生起,就对「大学」与「大学教授」有很高的憧憬。印象里,大学是一个可以让学者们沈思、对话,进而创造智慧的环境。许多充满智慧的脑袋,不需要亟亟追求立竿见影的效果,而能深远地思考问题,挑战既有的价值。就如同
当我自己成为大学生,我又看到大学吸引我的另一面:在台湾政治民主化的过程中,许多令人尊敬的前辈,运用自己的知识―尤其是对民主法治的认识―揭露并批判社会的不公不义。对于在威权统治下习于噤声、犬儒的台湾社会,这些声音或许浅显,但还是令年轻的我热血沸腾。
许多人跟我一样,看到大学的两个面向:孕育知识学问,或者批判社会。两者都在引领价值,促成社会改变。无论是哪一个层面,大学都不是单纯顺从既有主流价值,为机器制造齿轮的单位。大学可以「生产」出许多新的、实验性的、批判性的、跳脱体制的东西。它可以挑战观念,重塑标准,而不仅是跟随别人所订定的标准。
然而,这种「超越」或「引领」的地位,似乎一步步在萎缩。
许多在大学任教的朋友,一定都深切感受到这五年来,高等教育的氛围变化很大。在「五年五百亿顶尖大学」、「争取世界排名」、「教学卓越」以及「大学评鉴」等计划之下,大学早原有的狂狷气息早已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管理主义造成的唯唯诺诺与繁文缛节。
这些计划都有一些共同特征:要求学校提出「量化」的绩效数据,并且以各种指标来排序。不仅如此,这些排序、评鉴其实就是国家分配资源的标准。各个大学不能再躺在那儿等着经费从天而降,而是要努力对外证明自己做了许多事情,有很好的「绩效」或「潜力」,因此值得国家投资。
这本来未必不好。它让大学开始更知道公共课责(public accountability)的重要性:你要从人民的口袋里拿钱,至少要告诉人民你做了什么,有什么贡献。
问题在于,我们这个社会对于「贡献」的定义,是非常急功近利的。学术工作本质上就未必能在短期(五年?)内看出具体成果。但立法院、教育部,都等不及慢慢来。于是制订了一套规则,要求各大学撰写,说明自己「有什么用」!
于是,各大学从校长到教授甚至学生,开始玩这场游戏。游戏中最重要的两个工作是:第一,努力写计划争经费;第二,拼命执行计划以消耗经费。
这样的竞争游戏,改变了学术圈的行为模式。学者不再是依据自己的兴趣与判断,决定研究方向;而是要设法揣摩上意,并跟随多数教授去追求「比较可能得到经费」的计划。学术本来应该具有独立、冷静,并与现实保留适当距离的特性。但如今愈来愈难维持这些特性。
理论上,教授们有身分保障,大可坚持「我行我素」。可是在一个全面动员争取排名与补助的环境里,坚持己见就是不合群,就是捣蛋怪咖。资深教师都不好意思这么酷,更何况新进教师?结果就是挤压甚至放弃自己原先的研究,改而「从众」。如此,非主流的新颖观念,哪儿能在大学冒出头?
更可笑的是:在这个气氛下,教授们花最多力气的,不是研究教学,而是「写计划」与「烧钱执行计划」。尤其公立大学的会计制度死板之至。人文社会科学的系所,拿个几百万甚至几千万元,不能买书不能聘教师,却只能办活动。而活动的出席费、稿费,都是二、三十年前的超低标准。结果就是「以量取胜」―活动办得多,钱才销得掉。弄得人人疲于奔命,形销骨立,但学术实效有多少,真是天晓得!冷眼看着愈来愈忙碌于办活动的同侪们,不禁会想:「大家愈来愈没时间读书思考,这么多篇论文是从哪儿生出来的?」
坦白说,「经费」有这么重要吗?对于某些必须花大钱才能买设备、做实验的科系,或是那些连基本设
答案是:或许有些学校可以不在乎钱,但「名」却丢不起:入围「顶尖大学」就代表自己是前段班;输家则有着被贬低为「次等大学」的羞辱。
于是,这个游戏更恶质的一面出现了:大学校长与教授们,心知肚明这个游戏规则大错特错。他们也非常清楚,学术环境被这个游戏搞得多么堕落。但为了虚名、排名,没有人敢登高一呼严加批判,甚至径行说:「咱们不玩这个游戏!」(其实最有资格这样批判的,就是一定拿的到经费的台大)还没「发榜」前,全国菁英们为了写计划争经费,焚膏继晷埋头苦干,敢怒不敢言;发榜后侥幸获胜者,则感谢皇恩浩荡,并以之骄其妻妾。说这是现代科举,大概相差不远。
连自己所处环境,都不敢呛声的大学及大学教授,如何能期待他们像从前一样,对社会不公不义发声?长远的学术思考不见了,热情的社会批判也没有了,这就是顶尖大学?
(廖元豪:政治大学法律学系副教授)
出处:《天下》杂志第448期 2010/06
文章来源:中国宪政网 发布时间:2010/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