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卡利亚：向酷刑宣战
贝卡利亚：向酷刑宣战
林 海
意大利经济学家、法理学家和刑罚改革者切萨雷·贝卡利亚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正式质疑死刑合法性的人他的名著《论犯罪与刑罚》开启了人类向苛酷刑罚宣战的序幕
1 禀赋数学天分的经济学家
切萨雷·贝卡利亚的一生，假如没有26岁时埋头撰写《论犯罪与刑罚》的那10个月，或许只会作为一个平庸贵族度过：侯爵家族出身、上教会学校、读法律专业、毕业后任教或进入政府做一名普通官僚，留下一些书稿、遗产或子嗣，却势必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所以，与其说是他撰写了《论犯罪与刑罚》，不如说是这本著作铸就了他的一生。
贝卡利亚于
16岁时，他进入帕维亚大学法学院学习，1758年9月，毕业后回到米兰，热衷于参加“被改造者学社”和“拳头社”的活动。这段时间里，他认识了影响他一生的两个人：经济学家彼德罗·韦里（Pietro Verri）和16岁的漂亮姑娘特蕾莎。前者选定了“批判刑事立法”的议题并交给贝卡利亚撰写；后者则成为了贝卡利亚的妻子，贝卡利亚为她与家庭决裂，并失去了自己的继承权，以致于一生奔波于意、奥、法各国谋求生计。
1762年，贝卡利亚和特蕾莎的第一个女儿朱莉亚出生了。几乎与此同时，他发表了处女作《论米兰公国1762年货币混乱及其对策》。米兰作为贸易和金融中心，汇率混乱、投机横行。贝卡利亚考察了各种货币的含金量，设计了一个以含金量为基础的货币价值兑换公式，引起了学术界和米兰当局的重视。1763年2月，部分采纳贝卡利亚建议的金融改革措施在米兰出台。作为经济学新锐的贝卡利亚在学界崭露头角。
1763年3月，贝卡利亚接受了韦里的选题“对刑事立法的批判”，开始准备材料。1764年1月，他完成了《论犯罪与刑罚》的写作。
之后，30岁的贝卡利亚成为米兰宫廷大学的经济学教授。两年后，他兼任米兰公共经济最高委员会委员，开始参与票据改革、货币改革和度量衡改革等一系列经济措施的制定和实施。他曾力排众议，反对镇压失业工人的示威，反对将闹事工人充军。
2 惊世之作《论犯罪与刑罚》问世
彼德罗·韦里比贝卡利亚大10岁。他不甘心在“被改造者学社”里默默无闻，遂成立了以年轻数学家、法学家和经济学家为主要成员的“拳头社”。社员每晚聚会，阅读卢梭、孟德斯鸠、伏尔泰等启蒙者的作品。
韦里很欣赏贝卡利亚的写作才能，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我正在挑选一批有天才的青年人，其中有个叫贝卡利亚的侯爵，他有丰富的想象力，对人类精神的刻苦研究使他出类拔萃……他是位有造诣的数学家、优秀诗人，有独辟蹊径的头脑。”
1763年，韦里将当时最敏感的议题“对刑事立法的批判”交给贝卡利亚撰写，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个最适合雄辩和富有想象力的人撰写的题目”。
韦里的弟弟亚历山大当时担任“"囚犯保护人”一职――这是授予贵族的一种闲职，保护人定期巡视监狱，会见囚犯，为其申诉不平或申请减刑。亚历山大将他在监狱看到的种种残酷与蒙昧的刑罚、虐待介绍给贝卡利亚和"拳头社"里的其他伙伴。贝卡利亚一边收集资料，一边在韦里的家里或自家乡间的小屋全身心地投入写作。
据贝卡利亚回忆，启蒙思想对他的写作影响巨大。他承认自己是孟德斯鸠的“粉丝”，他在论述酷刑问题时写道：“不朽的孟德斯鸠院长曾迅速地论及过这一问题，那不可分割的真理促使我循着这位伟人的光辉足迹前进。我把一切都归功于法国人写的书。这些书唤起了我心灵8年来一直遭受溺信教育遏制的人道情感。仅仅5年的工夫，我就完全转而相信这些哲理，并且成为《波斯人信札》的信徒。促使我完成头脑中革命的第二本书是爱尔维修的著作，是他猛然把我推向追求真理的道路，他第一次唤起我对人类的迷惘和苦难的注意。”
因而《论犯罪与刑罚》一书以最大的人道与同情精神，对酷刑、审前羁押、刑讯、法外定刑、秘密控告这些当时习以为常的司法实践进行了反省与抨击；贝卡利亚更以超越时代的先见和勇气，在历史上第一次提出废除死刑的主张。此时他还处于1774年，身在那个教皇、皇帝、大公们恣意蹂躏臣民的意大利。
《论犯罪与刑罚》在欧洲引起轰动。伯尔尼爱国者协会在尚不知作者是谁的情况下就作出决定，向作者授予金质奖章，赞扬他是一位“敢于保护人类，反对最根深蒂固的偏见而呐喊的公民”。几个星期内，第一版被抢购一空。1766年该书的法文版出版，一年之内再版7次。据统计，当时各种版本的《论犯罪与刑罚》不下60种。70多岁的伏尔泰读完该书后很是兴奋，写道：“作者是我们的兄弟！”他紧接着写了《关于〈论犯罪与刑罚〉一书的评论》，赞誉贝卡利亚是“一位仁慈的天才”。
3 充满矛盾的贝卡利亚
《论犯罪与刑罚》同时也引起宗教势力和当局的恐慌和敌意。威尼斯共和国因其秘密控告制度受到贝卡利亚的批判，授意教士费迪南德·法基内撰写了《对题为〈论犯罪与刑罚〉一书的注评》，列举了作者的7大罪状：一、不承认上帝制定的正义原则；二、指称基督教应对刑事迫害负责；三、认为异端邪说不是犯罪，并诋毁宗教裁判；四、宣传个人利益比社会利益重要；五、指责君王为暴君；六、反对君主拥有死刑决定权；七、以阴暗的笔调描写神职人员。天主教会随后也将《论犯罪与刑罚》列入禁书书目，称其过分地宣传人的理性，而忽视上帝的神性。直至1962年，教会才取消这项禁令。
面对政府与教会的敌意和指控，贝卡利亚非常害怕。他写道：“当看到我的书被出版后，我打了一个寒战，对被驱逐出米兰的恐惧使我辗转难眠。我感到连最廉正的法官也可能善意地谴责我，因为我在未经政府批准的情况下谈论了犯罪和刑罚问题。当以后神父们对我进行陷害时，我就再也不能生存下去了。”贝卡利亚还在《论犯罪与刑罚》第二版前增加了一篇《致读者》，公开表示他对君主的忠诚和顺从，声明他无意诋毁宗教，也不想当作乱者，请读者们不要听信对他著作所作的错误解释。
一面是对封建刑事制度的猛烈抨击；另一面是恐惧软弱与忙不迭的“解释”，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贝卡利亚呢？他在写给法文译者莫雷莱（Morellet）的信中，为这种矛盾解释道：“在写书时，我眼前浮现出伽利略、马基雅维利和加诺内。我听到和看到的迷信锁链在抖动，狂热主义的叫嚣扼杀着真理的萌芽，这迫使我只能秘而不宣，把真理之光韬晦在圣雾之中。我希望做人类的保卫者，但不愿为此做殉道者。”
或许，真实的贝卡利亚原本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1766年贝卡利亚受邀到巴黎访问6个月，他一直心情忧郁，想念着妻子和家人。他给妻子写信，信中又附着一份给父母亲友的信，假称自己身体不佳，想提前结束巴黎之行。这个消息令韦里非常生气，批评贝卡利亚道：“你的妻子生活得非常好，你的女儿们也都很好，她们一点不需要你……谁都会把这归咎于你心灵的软弱……你写作时站得多么高，而不再写作时你的水平又这么低。”
然而贝卡利亚不顾韦里的反对，仅在巴黎呆了6周就匆忙返回米兰和家人团聚。当时人们纷纷批评他性格软弱、多愁善感，龙勃罗梭则打趣道：根据他对精神病人的研究，每个天才在某一方面表现的超常才能往往是以另一方面能力低下为代价的，贝卡利亚即是实例之一。
4 为废除死刑而斗争终生
据美国法律史学家科尔曼考证，贝卡利亚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正式质疑死刑合法性的人。他在《论犯罪与刑罚》中，将死刑的弊端归纳为以下五点：
第一，死刑的威吓作用是多余的。只要刑罚的恶果大于犯罪所带来的好处，其他的刑罚就可以起到足够的威吓作用；第二，死刑、特别是公开以残酷手段实施死刑，会使死刑成为一种表演；第三，死刑的影响是暂时的。对人类心灵而言，短暂而强烈的刑罚远不如延续时间长的刑罚产生的影响深远；第四，死刑可能造成不良的社会环境，纵容人们流血、以暴行镇压暴行，造成暴行的恶性循环；第五，死刑不可挽回。一些被臆断的罪犯被判处死刑，后来发现他们是无辜的，死刑的适用使得司法错误无法挽回。
在那个年代，这些观点似乎显得太过超前。为该书法文版写注释的狄德罗，尽管身为启蒙思想大家，却疑虑废除死刑的合理性，认为现在废除死刑为时过早。
真正给予贝卡利亚支持的，是奥地利皇帝利奥波德。他在即位前，作为托斯卡那大公，曾主持修订《托斯卡那刑法典》。他非常欣赏贝卡利亚的学说，并在自己的立法中竭力加以实现――他废除了刑讯、罚没刑和肢解刑，甚至大胆地废除了死刑。
利奥波德皇帝即位时，奥地利刑法典刚刚颁布，但他主张对伦巴第的刑法进行修改，任命贝卡利亚为伦巴第刑事立法改革委员会委员。1792年，这一委员会讨论死刑存废问题，已近老年的贝卡利亚和另两位委员坚持废除死刑，然而其余的大多数委员则认为不能废除。贝卡利亚代表少数派执笔写下了著名的《对死刑的表态》：
“我们3个签名者坚决主张：除非在十分需要的情况下，不应当规定死刑。而在安定的社会状态中，在正常的司法管理下，我们看不出有这种必要。我们认为，不应当适用死刑的原因有三：第一，当死刑不是必需时，它是非正义的；第二，死刑的效果不如持续公开的终身刑；第三，因为死刑是无可挽回的。”
撰写这一意见书后的两年，贝卡利亚因中风在米兰家中与世长辞。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早年孱弱畏缩的青年，在此时已经完全坚定地投入到反对死刑的斗争中。他晚年留下的《刑事意见书六篇》尽管在死后多年才得以出版，却一样带着反对死刑的深沉人道情怀。（本文参考黄风《贝卡利亚传略》，特此感谢。）
《法治周末》2011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