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闭关自守的大清帝国如梦方醒,宣告废除科举。隋代首创的科举制,历经千年沉浮,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留学!出国!”渐成时代强音。
尤其是东瀛邻国,明治维新不过短短数年,国势后来居上,更让人好奇日本成功秘诀何在?费正清观察:“19世纪后半期,在有影响的中国领袖人物的心目中,日本逐渐变成了一个令人不得不佩服的形象。”周作人啧啧赞叹,日本摹仿中国文化,却能“唐朝不取太监、宋朝不取缠足、明朝不取八股、清朝不取鸦片”。
清政府鼓励留学,决意从留学生中选拔官吏。朝廷转发张之洞的《劝学篇》:“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一路近省费,可多遣;一去华近,易考察;一东文近于中文,易通晓;西书甚繁,不切要害,东人已删而酌改之。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无过于此。若自欲求精求备,再越西洋,有何不可?”
一时之间,从官方到民间,东渡扶桑掀起史无前例的留日热潮。从1898年到1907年的10年里,留日生人数激增,绝大多数选修法律。
专为中国人设置的法政速成科
驻日公使汪大燮和杨枢,给西太后上奏,建议在东京创立一所速成法政学院。在日留学生代表范源濂,求见法政大学校长,“吾等特仰赖梅先生(日本民法之父梅谦次郎),为吾国学子专设法政速成学校”。
“若欲匹敌各国,清国惟有立法和行政改革,别无他路。”梅谦次郎对华态度友好,答应鼎力支持。与他校相比,“以华语通译教授法律、政治等学科者,则又唯法政大学一校而已。”
梅谦次郎建言:“以清国时势之蹙,需才之亟,有若今日。欲养成多数新人物,舍斯科其奚由哉。昔我邦明治维新之初,亦尝聘欧美学者,设速成科,以邦语通译,而教在位者及有志者矣。今日枢要之位其出于当年速成科者盖不少。然则本大学此速成科之设,其有补于清国变法之前途者,必匪浅鲜也。”
1904年5月,法政大学“为中国人士新设一法政速成科,专授法律、政治、经济学。从此日华学生相集于一堂,互相勉学,诚盛事也”。第一班入学者74人,“开学之日,中外士商来观者千余有人,日本各部院大臣亦来颂祝,礼甚隆重”。“十月间复开第二班,入学者计已二百余人,后之来者正未有艾。”
法政速成科少长咸集,群贤毕至。先后招收5班学生,多为国内已有功名的秀才、举人甚至进士。第一班的夏同��和第五班的骆成骧,居然为两位“状元公”。
1906年,清政府保送进士馆95名在学进士,杨兆鳞和商衍鎏同为“探花郎”。学生中尚有陈天华、汪精卫、胡汉民等人。汪精卫还是速成科的首席优等生。
礼聘名师,杏坛开讲。如美浓部达吉讲授宪法;冈田朝太郎任刑法讲师;小河滋次郎是监狱学大师;中村进午则是国际法权威。东京帝国大学教授总长小野�V喜平次,一贯主张帝国大学教授绝不在本职以外兼差,被梅谦次郎的恳请打动,才答应为中国留学生讲授政治学。杨枢称赞速成科:“所聘诸科教习,皆日本最有名之学士博士。”曹汝霖在回忆录里,也提道:“速成科教师都是各大学教师,第一流的法学家。”
授课方式以日语讲授,再由通译翻译。不谙日文的学生,也可跟班就读。通译者,如范源濂任宪法及行政法两门,曹汝霖任刑法及刑事诉讼法两门,日后民国法学大佬江庸也曾一展长才。
教授讲义特意编译成汉文,采取分期连载方式辑成《法政速成科讲义录》。不设通卷页码,各科自成章节。涵盖“法学通论及民法、商法、国法学、行政法、刑法、国际公法、国际私法、裁判所构成法及民、刑诉讼法、政治学、经济学、财政学、警察监狱学、西洋史、政治地理”。《讲义录》共出版52期,成为研习法政的留学生人手一册的独门秘籍。
《讲义录》书名及“开卷第一”,皆由公使杨枢亲笔题写并盖有其印章,随后为梅谦次郎的照片,相关奏章,以及载有译者序言的讲义及杂录。
课堂讲授之外,尚有实地体验之法。第一期速成科学生在梅谦次郎的带领下,参观了一家麦酒企业的酿造场。监狱学家小河滋次郎领学生参观巢鸭监狱。学校又安排分组参观东京府及东京市役所、内务省、司法省、裁判所、日本银行、警视厅等。
日本学者实藤惠秀感慨:“教师和学生都非常用功,故有连暑假也不休息的学习风气。虽然是短期,但其成绩却是意外的良好,比三年制的正科生,更为优异。”梅谦次郎强调:“本校之考试被认为非常难,即使参加者为日本学生,动辄出现两成或至少一成半之落第学生,实为本校之常态。”但中国学子的成绩出奇得好:第一班考试合格者67人,11人获奖。
毕业典礼致辞中,梅谦次郎盛赞状元夏同��出类拔萃,其试卷答案曾被《法律新闻》杂志登载,毕业论文《清国财政论策》发表在1905年《法律新闻》第292期。《东洋》杂志专门登出留学生照片,称其为清国英俊青年。
留日法科生投身中国法制建设
1906年,梅谦次郎访问中国,拜访张之洞与袁世凯,决定改设三年制普通科。1908年,速成科第五班学生毕业,这也是最后一届学生。至此共毕业1215人,为清末培养法政人才最多的日本学校。毕业生廖仲恺、陈叔通、章士钊、程树德、杨度,日后成为民国政法学界风云人物。
宣统元年三月十八日,此时已是大清学部主事的范源濂写信给梅谦次郎,感念他主持速成科,作育无数英才。“当时两国间不乏倡论反对者,然现在通观敝国各地,此千余人之活动,实著有所表见,可据事实证明,无待多辩解者也”。
京都大学山室信一教授统计:1913年,中国众参议院及地方议会中,有97人为留日归国人员,48名是法政速成科毕业生。其中,汪有龄为中国第一所私立法律大学朝阳大学的首任校长,江庸接任第二届校长,居正任理事长,张知本和黄群出任理事。新中国成立以后,沈钧儒任最高法院院长。
留日法科生,是清末新政实施的主力,同时也是中国近代转型中不可或缺的主角。风云际会的近代史,有大批毕业生投身民初法制建设。多人成为国内多所法政学堂的创办人和教师,贡献良多。
法政速成科出身的杨度,致函湖南巡抚端方,认为要在国内普及法政思想,除多译西书外,还应仿法政速成科例,设法政讲习社,使人人皆可开法政普通知识。
袁世凯创办直隶法政学堂,学制模仿日本。专门派遣阎凤阁赴日考察,阎为法政速成科第二班毕业生。清政府明令开办法政学堂,各省纷纷咨取直隶办学章程,参酌仿办。日本法政教育的体制和教学理念,在国内迅速传开。
法政速成科学子,以日本教师讲授内容为基础,参考日本法学名家著作,编译四套法政教材,包括《法政丛编》19种、《法政粹编》18种、《法政讲义》30种和《法政述义》28种。内容完整全面,各省法政学堂争相采用,影响深远。
以《法政丛编》为例,初版印刷5000部,订者踊跃,“未成之先,预约购买者已达初刊之部数,故全部告成之日即全书售尽之日”。袁世凯又电谕订购1000部。这些书籍均在日本印刷,再运回国内,流布广泛。
“五四运动”之后,学者柳诒�赵�言:“清季迄今,变迁之大,无过于法制。综其大本,则由德治而法治,由官治而民治,漩�杭さ矗�日在蜕变之中。”法治与国族命运休戚相关。法治盗火者,功不唐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