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98年5月15日晚上7:00
地点:台湾大学法学院大礼堂
主讲人:龙应台教授
主题:「政治人的人文素养」
之所以愿意来跟法学院的同学谈谈人文素养的必要,主要是由于看到台湾解严以来变成如此政治发烧的一个社会,而我又当然不能不注意到,要领导这个社会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政治人物里有相当高的比例来自这个法学院。总统候选人也好,中央民意代表也好,不知道有多少是来自台大政治系、法律系,再不然就是农经系,是不是?(大笑)
政治人而不是政治人物
但是今天的题目不是「政治人物」,而是「政治人」,要有什么样的人文素养。为什么不是「政治人物」呢?因为对今天已经是四十岁以上的人要求他们有人文素养,是太晚了一点。今天面对的你们大概二十岁,在二十五年之后,你们之中今天在座的,也许就有四个人要变成总统候选人。那么,我来的原因很明白:你们将来很可能影响社会。但是昨天我听到另一个说法。我的一个好朋友说,「你确实应该去台大法学院讲人文素养,因为这个地方出产最多危害社会的人。」(笑声)。二十五年之后,当你们之中的诸君变成社会的领导人时,我才七十二岁,我还要被你们领导,所以今天赶快作好准备。
政治人应具备价值判断的能力
我们为什么要关心今天的政治人,明天的政治人物?因为他掌有权力,他将决定一个社会的走向,所以我们这些可能被他决定大半命运的人,最殷切的期望就是,你这个权力在手的人,拜托,请你务必培养价值判断的能力。你必须知道什么叫做「价值」,你必须知道如何做「判断」。
我今天完全不想涉及任何的现实政治,让我们远离政治一天。今天所要跟你们共同思索的是:我们如何对一个现象形成判断,尤其是在一个众说纷纭、真假不分的时代里。二十五年之后,你们之中的某个人也许必须决定:你是不是应该强迫像钱穆这样的国学大师搬出他住了很久的素书楼;你也许要决定,在五四一百周年的那一天,你要做什么样的谈话来回顾历史?二十五年之后,你也许要决定,到底日本跟中国跟台湾的关系,战争的罪责和现代化的矛盾,应该怎么样去看?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也许你们也要决定,到底台湾跟中国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中国文化在世界的历史发展上,又处在什么地位?甚至于,西方跟东方的文明,他们之间全新的交错点应该在哪里?二十五年之后,你们要面对这些问题,而且你们要带着这个社会走向新的方向。我希望我们今天的共同思索是一个走向未来的小小的预备。
人文是什么呢?我们可以暂时接受一个非常粗略的分法,就是「文」、「史」、「哲」,三个大方向。先谈谈文学。我说的文学,指的是最广义的文学,包括文学、艺术,美学,广义的美学。
文学-白杨树的湖中倒影
为什么需要文学?了解文学、接近文学,对我们形成价值判断有什么关系?如果说,文学有一百种所谓「功能」而我必须选择一种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个很精确的说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在我自己的体认中,这就是文学跟艺术最重要、最实质、最核心的一个作用。
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人熟不熟悉鲁迅的小说?他的作品对我们这一代人是禁书。你们之中没有读过鲁迅的请举一下手?(约有一半人举手)。鲁迅的短篇「药」,讲的是一户人家的孩子生了痨病,民间的迷信是,馒头沾了鲜血给孩子吃,他的病就会好。或者说「祥林嫂」;祥林嫂是一个唠唠叨叨近乎疯狂的女人,她的孩子给狼叼走了。
让我们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鲁迅所描写的那个村子里头的人,那么我们看见的,理解的,会是什么呢?祥林嫂,不过就是一个让我们视而不见或者绕道而行的疯子。而在「药」里,我们本身可能就是那一大早去买馒头,等看人砍头的父亲或母亲,就等着要把那个馒头泡在血里,来养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们就是那小村子里头最大的知识分子,一个口齿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对农民的迷信表达一点不满。
但是透过作家的眼光,我们和村子里的人生就有了艺术的距离。在「药」里头,你不仅只看见愚昧,你同时也看见愚昧后面人的生存状态,看见人的生存状态中不可动摇的无可奈何与悲伤。在「祥林嫂」里头,你不仅只看见贫穷粗鄙,你同时看见贫穷粗鄙下面「人」作为一种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学,使你「看见」。
我想作家也分成三种吧!坏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伟大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看见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悯。这是三个不同的层次。
文学与艺术使我们看见现实背面更贴近生存本质的一种现实,在这种现实里,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还有直觉的对「美」的认识。美,也是更贴近生存本质的一种现实。
谁。。。能够完整地背出一阙词?讲我最喜欢的词人苏东坡好了。谁今天晚上可以背出「江城子」?(骚动、犹豫,一男学生站起来背诵)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学生忘词,支吾片刻,一位老先生朗声道:「明月夜、短松岗。」)
你说这总共不到五十个字吧,它带给我们什么?它对我们的价值判断有什么作用?你说没有,也不过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欲言又止的文字,文字里幽渺的意象,意象所激起的朦胧的感觉,使你停下来叹一口气,使你突然看向窗外刚灭掉的路灯,使你久久地坐在黑暗里,让孤独笼罩,与隐藏最深的自己素面相对。
虚与实组合的世界
但是它的作用是什么呢?如果鲁迅的小说使你看见了现实背后的纵深,那么,一首动人、深刻的诗,我想,它提供了一种「空」的可能,「空」相对于「实」。空,是另一种现实。我们平常看不见的、更贴近存在本质的现实。
假想有一个湖,湖里当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杨树,这一排白杨树当然是实体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觉到它树干的凹突的质地。这就是我们平常理性的现实的世界,但事实上有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不称它为「实」,甚至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水边的白杨树,不可能没有倒影,只要白杨树长在水边就有倒影。而这个倒影,你摸不到它的树干,而且它那么虚幻无常:风吹起的时候,或者今天有云,下小雨,或者满月的月光浮动,或者水波如镜面,而使得白杨树的倒影永远以不同的形状,不同的深浅,不同的质感出现,它是破碎的,它是回旋的,它是若有若无的。但是你说,到底岸上的白杨树才是唯一的现实,还是水里的白杨树,才是唯一的现实?事实上没有一个是完全的现实,两者必须相互映照、同时存在,没有一个孤立的现实。然而在生活里,我们通常只活在一个现实里头,就是岸上的白杨树那个层面,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层面,而往往忽略了水里头那个「空」的,那个随时千变万化的,那个与我们的心灵直接观照的倒影的层面。
文学,只不过就是提醒你:除了岸上的白杨树外,有另外一个世界可能更真实存在,就是湖水里头那白杨树的倒影。
文学与价值判断之关系
你如果只知道有岸上的白杨树,而不知道有水里的白杨树的话,你做出来的价值判断很可能是一个片面的、单层次的、简单化了的价值判断。也就是说,这两个东西放在一起,文学能给我们的东西第一个是:它对于生活比较深刻的认识。
透过文学,你才能够了解祥林嫂。你不能透过肉眼,当你走过村子里头的街道去对她有所了解。那文学跟艺术它也提供你的肉眼所看到的一种空间之外的另一种心灵的空间,这是另外一种现实。
文学使你看见现实的背面
如果你容许我用一个比喻来讲文学跟艺术它所能够提供的另外一种现实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假想有一个湖,湖里当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杨树,这一排白杨树当然是实体的世界,你可以摸得到,感觉到它那个树干的质地。但是你明明知道,这是我们平常理性的世界,现实的世界,所称之为「实」的东西,但事实上有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不去称它为「实」,甚至不注意到它的存在,就是说,在水边的白杨树,不可能没有倒映,它在水里倒映,它永远在那里。而这个倒影,是你摸不到它的树干,而且它那个倒影它绝对不是「实」的,它是当风吹来的时候,或者今天是有云,或者没有云,或者说什么样的光,跟那个水波的蠢动,而造成那个白杨树的倒影永远以不同的形状,不同的倒影,不同的质地出现,它是破碎的,它是断掉的,它是深浅不一的。
到底岸上的白杨树才是唯一的现实,还是说水里的白杨树,才是唯一的现实?
事实上是没有一个是完全的现实。两者必须同时存在,没有一个能单独存在。但是在现实的生活里头,我们通常只活在一个现实里头,就是岸上的白杨树那个层面,手可以摸到的那个层面,眼睛可以看到的层面。而往往忽略了水里头那个「空」的,那个随时千变万化的,白杨树事实上更真实存在的那个层面。
文学跟美的作用是时时刻刻提醒你除了岸上的白杨树外,有另外一个世界可能更真实存在,就是在水里头那个白杨树的倒影。
价值判断与文学之关系
价值判断,你如果只知道有岸上的白杨树,而不知道有水里的白杨树的话,你做出来的价值判断很可能是一个片面的价值判断。
哲学-迷宫中望见星空
哲学是什么?我们为什么需要哲学?
欧洲有一种迷宫,是用树篱围成的,非常复杂。你进去了就走不出来。
不久前,我还带着我的两个孩子去巴黎狄斯奈里走那个迷宫;进去之后,足足有半个小时出不来,但是两个孩子倒是有一种奇怪的动物的本能,不知怎么的就出去了,站在高处看着妈妈在里头转,就是转不出去。
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处境,当然是一个迷宫,充满了迷惘和彷徨,没有人可以告诉你出路何在。我们所处的社会,尤其是「解放」后的台湾,价值颠倒混乱,何尝不是处在一个历史的迷宫里,每一条路都不知最后通向哪里。
就我个人体认而言,哲学就是,我在绿色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的时候,晚上降临,星星出来了,我从迷宫里抬头望上看,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哲学,就是对于星斗的认识。如果你认识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宫,不为眼前障碍所惑,哲学就是你望着星空所发出来的天问。
今天晚上,我们就来读几行「天问」吧。(投影打出)
天 何 所 沓,十 二 焉 分。日 月 安 属 列 星 安 陈
何 阖 而 晦 何 开 而 明 角 宿 未 旦 曜 灵 安 藏
两千多年以前,屈原站在他绿色的迷宫里,仰望满天星斗,脱口而出这样的问题。他问的是,天为什么和地上下相合,十二个时辰怎样历志?日月附着在什么地方,二十八个星宿根据什么排列,为什么天门关闭,为夜?为什么天门张开,为昼?角宿值夜,天还没有亮,太阳在什么地方隐藏?
基本上,这是一个三岁的孩子,眼睛张开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天上这些闪亮的碎石子的时候所发出来的疑问,非常原始;因为原始,所以深刻而巨大,所以人,无可回避。
哲学与价值判断之关系
掌有权力的人,和我们一样在迷宫里头行走,但是权力很容易使他以为自己有能力选择自己的路,而且还要带领别人往前走,而事实上,他可能既不知道他站在什么方位,也不知道这个方位在大格局里有什么意义;他既不清楚来时走的是哪条路,也搞不明白前面的路往哪里去。他既未发觉自己深处迷宫中,更没发觉,头上就有纵横的星图。这样的人,要来领导我们的社会,太可怕了。
其实,所谓走出思想的迷宫,走出历史的迷宫,在西方的历史发展里头,已经有一个特定的名词,譬如说,「启蒙」,十八世纪的启蒙。所谓启蒙,不过就是在绿色的迷宫里头,发觉星空的存在,发出天问,思索出路,走出去。对于我,这就是启蒙。
所以,如果说文学使你看见水里白杨树的倒影,那么哲学,使你能借着星光的照亮,摸索着走出迷宫。
史学-沙漠玫瑰的开放
我把史学放在最后。历史对于价值判断的影响,好像非常清楚。鉴往知来,认识过去才能预测未来,这话都已经说烂了。我不太用成语,所以试试另外一个说法。
一个朋友从以色列来,给我带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里没有玫瑰,但是这个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里,是一蓬干草,真正枯萎,干的,死掉的草,这样一把,很难看。但是他要我看说明书;说明书告诉我,这个沙漠玫瑰其实是一种地衣,针叶型,有点像松枝的形状。你把它整个泡在水里,第八天它会完全复活;把水拿掉的话,它又会渐渐干掉,枯干如沙。把它再藏个一年两年,然后哪一天再泡在水里,它又会复活。这就是沙漠玫瑰。
好,我就把这一团枯干的草,用一个大玻璃碗盛着,注满了清水,放在那儿。从那一天开始,我跟我两个宝贝儿子,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么样了?
第一天去看它,没有动静,还是一把枯草浸在水里头,第二天去看的时候发现,它有一个中心,这个中心已经从里头往外头,稍稍舒展松了,而且有一点绿的感觉,还不是颜色。第三天再去看,那个绿的模糊的感觉已经实实在在是一种绿的颜色,松枝的绿色,散发出潮湿青苔的气味,虽然边缘还是干死的。它把自己张开,已经让我们看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图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绿意就往外扩展一寸,我们每天给它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个绿已经渐渐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舒展开来,层层渐进。
第八天,当我们去看沙漠玫瑰的时候,刚好我们一个邻居也在,他就跟着我们到一起到厨房里去看。这一天,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完整的、丰润饱满、复活了的沙漠玫瑰!我们三个就疯狂地大叫,因为太快乐了,我们看到一朵尽情开放的浓绿的沙漠玫瑰。
这个邻居在旁边很奇怪地说,这一把草,你们干嘛呀?
我愣住了。
是啊,在他的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啊!你说,地衣再美,美到哪里去呢?他看到的就是一把挺难看、气味潮湿的低等植物,搁在一个大碗里;也就是说,他看到的是现象的本身定在那一个时刻,是孤立的,而我们所看到的是现象和现象背后千丝万缕的线索,一点一滴的来历。
于是,这个东西在我们的价值判断里,它的美是惊天动地的,它的复活过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惊骇演出。我们能够对它欣赏,只有一个原因:我们知道它的起点在哪里。知不知道这个起点,就形成我们和邻居之间价值判断的南辕北辙。
历史与价值判断之关系
不必说鉴往知来,我只想告诉你沙漠玫瑰的故事罢了。对于任何东西,现象,问题,人,事件,如果不认识它的过去,你如何理解它的现在到底代表什么意义?不理解它的现在,又何从判断它的未来?不认识过去,不理解现在,不能判断未来,你又有什么资格来领导我们?
对于历史我是一个非常愚笨的、非常晚熟的学生。四十岁之后,才发觉自己的不足。写「野火」的时候我只看孤立的的现象,就是说,沙漠玫瑰放在这里,很丑,我要改变你,因为我要一朵真正的玫瑰。四十岁之后,发现了历史,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么过来的,我的兴趣不再是简单的批判,我的兴趣在:你给我一个东西,一个事件,一个现象,我希望知道这个事情在更大的坐标里头,横的跟纵的,它到底是在哪一个位置上?在我不知道这个横的跟纵的坐标之前,对不起,我无法对这个事情批判。
了解这一点之后,对于这个社会的教育系统和传播媒体所给你的许许多多所谓的知识,你发现,恐怕有百分之六十都是半真半假的东西。
比如说,我们从小就认为所谓西方文化就是开放的,民主的,讲究个人价值反抗权威的文化。稍微了解一下欧洲史,你就会发现,喔,那有这回事!都说西方是自由主义的文化,慢一点,西方文艺复兴之前是一回事,文艺复兴之后是一回事;启蒙主义之前是一回事,启蒙主义之后又是另一回事。然后你也相信,中国是专制的,两千年的专制。你用自己的脑子研究一下历史就发现,咦,这也是一个半真半假的陈述。中国是专制的吗?朱元璋之前的中国跟朱元璋之后的中国不是一回事的;雍正乾隆之前的中国,跟雍正乾隆之后的中国又不是一回事的,那么你说「中国两千年专制」指的是哪一段呢?这样的一个斩钉截铁的陈述有什么意义呢?自己进入历史之后,你会大吃一惊:为什么这个社会给了你那么多半真半假的「真理」,而且不告诉你他们是半真半假的东西?
我有一篇文章提到一个大陆作家在欧洲哪一个国家的餐厅里吃饭,一群朋友高高兴兴地吃饭,喝了酒,拍拍屁股就走了。离开餐馆很远了,服务生追出来说:「对不起,你们忘了付账」。作家就写了一篇文章大大地赞美欧洲人民族性多么的淳厚,没有人怀疑他们是故意白吃的。要是在咱们中国的话,吃饭忘了付钱人家可能要拿着菜刀出来追你的(大笑)。
我的文章带点反驳的意思,就是说,对不起,这可不是民族性、道德水平或文化差异的问题。这恐怕根本还是一个经济问题。比如说德国在战后粮食不足的情况下,如果作家去到一个餐厅忘了付账走出去的话,那个德国侍者恐怕也是拿着菜刀追出来的。这不是一个道德的问题,而是一个发展阶段的问题,或者说,是一个体制结构的问题。
写了那篇文章之后,我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很有见解。好了,有一天重读原典的时候,翻到一个畅销作家在两千多年前写的文章,让我差点从椅子上一跤摔下来。我发现,我的「了不起」的见解,人家两千年前就写过了,而且写得比我还好。这个人是谁呢?(投影打出五蠹篇)就是韩非子。
韩非子五蠹篇
他要解释的是:我们中国人老是赞美尧舜禅让是一个多么道德高尚的一个事情,但是尧舜「王天下」的时候,他们住的是茅屋,他们穿的是粗布衣服,他们吃的东西也很差,也就是说,他们的享受跟最低级的人的享受是差不多的。然后禹当国王的时候他的劳苦跟「臣虏之劳」也差不多。所以尧舜禹做政治领导人的时候,他们的待遇跟享受和最底层的老百姓差别不大,「以是言之」,那个时候他们很容易禅让,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能享受的东西很少,放弃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笑声)但是「今之县令」,在今天的体制里,仅只是一个县令,跟老百姓比起来,他享受的权利非常大,他有种种特权,他有终身俸,他有世袭的种种好处,他还可以有什么什么出国考察金。因为权力带来的利益太大了,而且整个家族都要享受这个好处。谁肯让呢?「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也」,为什么以前连天子这个位子你都可以很容易放弃,而今天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你都不愿意放呢?原因,不是道德,不是文化,不是民族性,是什么呢?「薄厚之实异也」,实际利益,经济问题,体制结构,造成今天完全不一样的行为。
看了韩非子的「五蠹篇」之后,我在想,算了,两千年之后你还在写一样的东西,而且自以为了不起,见解独到。你,太不懂自己的位置了。
文学、哲学跟史学。文学让你看见水里白杨树的倒影,哲学使你在思想的迷宫里认识星座,从而有了走出迷宫的可能;那么历史就是让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特定的起点,没有一个现象是孤立存在的。
素养不只是知识
素养绝对不只是知识,素养跟知识有很重要的差别。知识是死的,是材料,是工具�r知识是外在于你的,它没有进到你里头来。那么从知识要怎么样才能变成素养呢?
它第一个要经过纵的理解,也就是说,眼前某一门学问你也许了解了,但是你是否知道这个东西在纵的连续在线,它在哪一个位置?
除了这个纵的理解之外,你要有横的贯通。
给您举一个例子。
我们今天最流行的显学之一,其实也来自美国,就是所谓「价值多元(multiculturalism)」这个概念,各方面的多元。而对于价值多元这个概念,台湾人的体验是特别深刻的,从1987年解严以来,社会上所发生的种种问题也好,能源释放也好,认知上的混乱,价值上的迷惑也好,都跟这个价值多元很有关系。
纵横的价值多元
当我们在讨论价值多元的时候,我们的文化人所引的也都是美国跟欧洲的这个那个主义。但事实上,纵的理解,如果回过头来看我们中国文化里头,对于价值多元,难道没有涉及吗?随便一想,我就想到庄子里头的「盗跖」。我有很长的时间里,因为读书不求甚解,把他念「盗拓」的。(笑声)那盗跖篇里头根本讲的就是以盗跖来对付孔丘,是不是?对这篇不熟悉的同学们,回家读就是了,很精彩的。今天听了演讲之后回家开始重读原典,也就不辜负我了,(笑声)读了25年的原典以后,你再当我们的国家领导人,我会稍微放心一点。
盗跖是先秦时代的大流氓,大黑道。庄子说他带着九千个小喽��到处去抢劫,强暴、杀人,无所不为。然后我们这个孔丘老先生就想去教诲改造他。孔丘去找盗跖的时候,他盗跖正在煎人肝。庄子要讲的就是说,孔子的道德观完全可以用盗跖的眼光倒过来颠覆一下,价值多元就是价值的相对论。我们今天热切地谈论 Multiculturalism, 也是希望在西方的强势价值之外找到抗衡的、相对的价值,那么为什么我们一个劲儿地只知道西方的论述话语呢?这不是一个挺致命的矛盾和盲点吗?
大流士王的故事
跟庄子差不多同时,西方的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在波斯希腊的战争史里头,就有一个例子让我想到,哎啊,这跟盗跖跟孔丘很有意思做了一个对比。
希罗多德写的这个故事是说:大流士王,有一天在他的朝廷上,召集了一批希腊人,还有某一个部落的印第安人来。然后透过翻译,他问希腊人──希腊人对他们的死者是火葬的:「我给你们什么样的代价,你们会愿意把你们的父亲的遗体吃掉,不要火烧掉?」
这些希腊人大怒,大惊:「怎么可以做这么野蛮的事情,不可能的事情。你给我们任何代价我们都不会做。」
大流士王于是问站在这边的印第安人──这个部落的印第安人对于遗体的处置是,吃掉。他问他们:「我给你们什么样的代价,你们会愿意把你们父亲的遗体火化?」
这些印第安人大怒又大惊,觉得很受侮辱说:「你给我们任何代价,我们都不可能做如此野蛮的事情,一定要吃掉。」
所以这两个处于同样时代东西两方的人,他们所讨论的,所思索的,就是一个价值多元的问题,而我们今天又在讨论这个东西,但我们今天在讨论价值多元的人里头,有多少人知道,这样的一个问题在两千五百年前就已经有一个纵的坐标,也有一个横的坐标?如果我们不知道这些东西从前是怎么被讨论、被解决或不被解决的,那么我们今天的讨论,是不是一种迷宫里的自说自话,每一条路都在重复它的起点呢?
什么都可以的时代就是一个什么都不可以的时代
我们今天所碰到的好像是一个「什么都可以」的时代。从一元价值的时代,进入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但是,事实上,什么都可以,很可能也就意味着什么都不可以;解放很可能不是一种真正的自由,而是一种变相的束缚。而价值的多元是不是代表因此不需要价值?我想当然不是的。我们所面临的绝对不是一个价值放弃的问题,而是一个「一切价值都必须重估」的一个巨大的考验的时代,一切价值都必须重估。这个任务真是非常非常的巨大。而这种任务必须是一个成熟的社会,或者说,社会里头的人有能力思考、有能力做成熟的价值判断,才有可能完成这个任务,这个任务非常困难。
于是又回到今天谈话的起点。你如果看不见白杨树水中的倒影,不知道星空在哪里,同时没看过沙漠的玫瑰,而你是政治系毕业的; 二十五年之后,你不知道文学是什么,哲学是什么,史学是什么,那么拜托,你不要从政。我想我们这个社会,需要的是真正的政治家,但是它却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政客。政客跟政治家之间有一个非常非常重大的差别,这个差别,我个人认为,就是人文素养的有无。
二十五年之后,我们再来这里见面。那个时候我坐在台下,一头白发,国家领导人坐在台上;我希望听到的是你们尽其所能读了原典之后做的心得报告,看你们怎么样把我们这个社会带出迷宫,而且认出下一个世纪星空的位置,听你们告诉我这老人:我们的世界在走向哪一个方向。
文章来源:http://www.civictaipei.org/recruit/article/5_222_1.html。 发布时间:2013/7/11